尖默

只能短暂/所以大嚷

熔断

*养成年下第一人称

*发生在太平洋西岸的故事

  

那是一个特别热的雨天。

水淋漓着淌下来,像被筛子簌簌地割成一万片,其中一千五百片立在我和他之间。他,我恍惚间想,他是谁?苍白的男人,病鬼一般消瘦的年轻人,长着漂亮面孔眼瞳漆黑的青年,八十岁也会替我挡酒、打架和抹去眼泪的,我的哥哥。

 

我很小的时候被他捡回来,蜷在粗糙又潮湿的墙面,和他清瘦后背的间隙中度过童年。没有家,甚至没有家的记忆,错失归属感地成长,带给人的灭顶打击感是难以想象的。这样的我,倘若生在落地三天便能走路的野兽群里,也只能成为荒野上瘦骨嶙峋的疯子。

因此他刚带我生活时,我们的关系极度紧张。性格尖锐的孩子,拥有火苗一样敏感的神经末端,尖啸着刺破,只要一个手掌就能捂灭。我现在也无法想象他到底如何每晚制服癫疯的我,领着我说话、吃饭和成人。

无数个夜里,我睁眼睛盯着他脊背时,都能看到因动作摩擦歪皱的衣服下,露出零星半点的皮肤上,狰狞卵虫般、年幼的我咬出的疤痕。从此我心里知道,我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寄生虫。

 

我说他有病,他点头。

我问到底为什么没把小时候的我掐死,他说因为是他把我捡回来的。

所以他会这么对待任何随便捡回来的小孩吗。他摇头,因为他有病。

于是我终于能把同尘土一起翻滚流浪的心脏找回来,用手指抓着从肋骨的缝隙里塞进去,在每一次触碰里挣扎着连上他的侧影,从此共同扎根生长在胸腔中,比死后的落地归根还要永恒。

 

上学后有人称我不正常,但我从来不觉得我得了精神病。神经病是多余或者缺乏东西的人,我什么都不缺。

儿童时期缺失的东西会长在骨头里,变成一辈子梦里的驳影,然而我的苍白童年只堪堪裂到一半,就被我哥缝上。他养我长大,我心里清楚,从不少任何东西。

在他的每个拥抱里撕下香气,吞吃血液和肌肉融化进我身体中。他的眼睛印在我的眼睛上,从此我哥是我一生的世界。

 

我心里清楚,他是得病的人。初次遗/精的那个清晨,我褪下他皮囊,才发现我哥长了一身灰雀般中空的骨骼。疏落落地盛满空气,一滴眼泪都长不出来。

他才是缺东西的人。我是生在异国的华裔,他却是离乡背井的异乡人和流浪猫。

其实很好察觉,那样的缄默无法在这片土地中滋生,它来自洋的另一边。

我开始尝试在每个夜里偷窥我哥的梦境,从小到大。苍黄的土色田野,深冬中燎燃一行麦梗的大火,黑鸟的哨子声,我听见晦涩拗口的陌生语言,像是落在地上圆润的一串佛珠,嘈杂但清晰,变成在他午夜发抖的冷汗。

我见过他写下的语言,团成掉渣的球,如同死去的惨白的刺猬尸体,腐烂在角落里。我捡起来,那么尖锐锋利的轮廓,搭出刀剑塔一般的建筑,我的指尖被刺破流血。

他发现后,掌心攥紧我的手指,把尸体扔到楼下垃圾桶边,最后瘫在柏油路上被路过的乞丐踩扁。

我心中无端疼痛,我心想,它本应该死在我哥的家乡,被人妥帖地埋到尘土里,第二年长成麦子。

 

我问,哥哥,你的家去哪了?我问他,哥哥,有人诧异你臭墨一般的瞳仁吗,有人居高临下地笑讽你窄瘦的骨骼吗,有人指点你平缓的眉眼轮廓吗。你的左手小指是怎么歪曲的,几岁开始抽烟为什么不会喝醉。孩童中已然骇人的玩闹经过时间的折叠、人群的挤压,砸到你身上的时候是什么样?我新生的脊背中甚至留有它的篆痕,你的家去哪了,溺在冰冷的太平洋水里,你踉跄地后退,春日的陆地在哪,你的家去哪了?

他闭上眼睛,念出三个音节。

我听不懂。

但我的肋骨被他无声哽咽撞得生疼,我知道他的血液淌出来,顺着我的鼻梁流动,最终从我的眼眶里变成泪水掉在地上。

从此我明白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孤儿,被踹下伊甸园的涩青苹果,我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寄生虫。

 

他举伞的手臂伸直,因此一千五百片都只落在我哥身上。五百片雨水的薄片利落地削出他眉目的轮廓,剩下的落在舌尖上咽进肚,切开脏器,然后嗅到我血液的芬芳,从我哥躯体中蒸出。

香气蛊惑我,我迈出一步,又一步,直到我亲到他的牙齿。像是月牙,泛着生铁般的腥芳。

我咬了一口。

我要做住进他躯壳里的巢,填满他骨髓的血肉,狭隘的我挤进他空旷的身体里。从此我哥再不需要越海迁徙,再不希求春天,再不用忍受冷风穿过骨骼的寒痛。

我叫他的名字,充满气声的两个音节。

我会成为他的心脏。我会抓着哥哥的手拥成一个完整的人。

  

end

  

 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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